《節慶里的故鄉》彰顯中國鄉土文學的時代性與民族性
別離歲歲如流水,誰辨他鄉與故鄉。故鄉,在浸潤著民俗節慶周而復始的循環中,日復一日地行進。游子,則一頭心系實現著人生理想的他鄉,另一頭仍然根植于無法忘卻的故鄉。當他鄉與故鄉之間無限拉開距離,在二者的角力與牽絆之中,游子對于故鄉的審視便會愈加清晰而凝重。廣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新作品《節慶里的故鄉》正是這樣一部深情回望故鄉,為時代留存鄉土記憶的作品。作家以細密的針腳,織就湘南民俗文化長卷,呈現出獨特的鄉土文學魅力,折射出社會變遷對于鄉土生活賡續的影響,反映出當代作家對于鄉土意識的回歸。鄉土文學常常被寄予重大社會命題,在鄉土情懷的無限延展中,鄉土生活以及鄉土文學,得以再現與重塑,進而被觀照與關懷。
又臨新春,此時捧讀《節慶里的故鄉》,令同為游子的我們,感懷至深。“一切的生存皆為了生存,必有所愛方可生存下去。”這是湘籍著名作家沈從文在《從文家書》中的感悟。必有所愛,愛我故土,是鄉土文學中永恒的主題。所愛隔山海,故園無此聲,湘籍作家黃孝紀以《節慶里的故鄉》為舟,渡思鄉之海。故鄉,猶如一座精神的燈塔,領航每一條或崎嶇或平坦的人生路。黃孝紀的人生之路從八公分村起始,歷經北上南下,職業變更,其文學創作,始終指向魂牽夢縈的湘南之南。
不同于沈從文的湘西茶峒那般奇詭旖旎,黃孝紀的湘南八公分村并不盛產傳奇,卻成為鄉土文學的一座新高地。《節慶里的故鄉》以四季起承轉合,盡寫40種湘南民俗風物。并無奇觀與奇趣的鄉土生活記敘,依然引人入勝。梳理節慶,回望故鄉,貌似寫節慶,實則訴鄉情。繼創作食單、器物、農事主題文學作品之后,黃孝紀再次以故鄉八公分村為樣本,聚焦鄉村節慶習俗。全書按照時間順序,從初一拜年到年尾除夕,圍繞著婚喪嫁娶、生老病死、日常倫理,作家以散文筆法,以民俗節慶紀事,追憶鄉土生活的林林總總,真實地再現了一個完整保存傳統農耕文化的湘南村莊的日常。無論身處何地,故鄉傳統文化的精神力量對于每個人的影響,鮮明而深刻。
朝朝暮暮,爾爾辭晚。故鄉,在節慶里。節慶,在歲月里。
節慶是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一種方式,教會人們如何懷抱巨大的勇氣、歡樂與希翼,面對生活中的苦樂酸甜。長久以來,在沿襲農耕文明的鄉村,人們都是遵照古老的農歷計算日子,安排農事,順應四時節慶,逐漸形成了一套與生產生活及其所處的自然環境相適應的習俗,這些習俗都有固定的日期和儀式,進而成為節慶。節慶與習俗是密不可分的,在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的慢時光里,這些已經浸潤到日常生活里的節慶,由一代又一代村民傳承因襲下來。人們在節慶里生活,節慶也塑造著這一方水土的精神氣質。作家以深厚的人文關懷,通過對故鄉節慶習俗的描摹,傳達崇德向善的價值取向。
《節慶里的故鄉》除卻呈現春節、端午、除夕等傳統節日里的凡人往事,更回望了許多瀕臨失傳的鄉土舊俗。縱觀全書,黃孝紀用故鄉的民間習俗命名每一個篇章:春季篇章的頭初一、拜年、兜盤子、舞龍燈、耍獅子;夏季篇章的打銅鑼、寄名、燒稿薦、請看飯;秋季篇章的認親、進朝門、開宗祠;冬季篇章的進火、定親、殺年豬、掛紅傳杯。40種各具特色的節俗連接起一整年的鄉村生活,這些節慶年俗,有些是我們所熟悉的,有些則是湘南特有的。
《節慶里的故鄉》開篇,位于湖南南部名不見經傳的八公分村在正月初一急促、清脆、歡快的鞭炮聲中登場。在第一個章節里,即呈現出大年初一闔家團圓的溫馨場面,灶屋里的炭火正旺,頭初一的早晨,八公分村家家戶戶要舉行傳杯的儀式,俗稱出行。人們相信,只有在自家舉行過這一莊重的古老儀式了,才會出行大吉,四方大利。灶桌圓盤里擺滿油糍粑、蘭花根、花生、紙包糖等年貨,上面用一塊寬大的四方紅布蓋著,每個人的糯米胡子酒碗里放入兩顆紅棗。在焚香、點紅蠟燭、放鞭炮、敬過天地之后,全家人斟酒四輪,祝詞四句,句句吉祥。在此后為期半個月的時間里,舞龍燈、耍獅子、看戲……接連登場,這些都是湘南地區最重要的年俗活動。
舞龍燈、耍獅子,在南北方的年俗活動中都是重頭戲,但此獅子非彼獅子,龍燈與龍燈也不一樣。百里不同俗,湘南的年俗是如此獨特而美好。當地村民舞的龍燈是香禾龍,那是流行于郴州地區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。扎龍燈重在扎龍頭,黃孝紀的父親就深諳此道。龍頭分兩種,一種叫寶珠龍,一種叫瓜勺龍。扎寶珠龍時,眾人先用梳理干凈的稻草,扎出一個個蒜頭狀的“寶珠”,而后,將二三十個稻草“寶珠”組合綁扎,漸漸就形成了龍頭、龍角、龍眼、龍須……瓜勺龍不如寶珠龍做工精細漂亮神氣,龍的上下兩顎由稻草編扎成大瓜勺狀,嘴巴張得大大的。幾位大漢揮舞著點燃的香禾龍走街串巷,上下翻騰,火星四濺,煞是好看。舞龍與耍獅子都有新春祈福的寓意。耍獅子則分為兩種,一種是耍單獅子,人數較少,大約六七個人,以表演武術為主。另一種是耍神獅子,獅子頭由樟木雕刻而成,不僅表演者人數眾多,還配有器樂表演,莊重典雅,頗具儀式感。耍神獅通常會與演故事融為一體,邊耍邊演,頗受鄉親們喜愛。
此外,湘南獨特的民俗還包括祈雷、祈鳥。這兩種節俗均與農耕文化有關。祈雷其實就是祈雨。正月二十五是湘南的祈雷節,此時鄉間備耕在即,勤勞的人們祈禱第一聲春雷響起,甘霖從天而降。春雷響了,意味著池塘滿了,山溪滿了,農事也將隨著雷聲的到來準時運行。在祈雷節里,家家戶戶都會做油菜甘沫,也就是油菜稀飯,敬雷公。祈鳥則是祈愿鳥兒遠離莊稼。為了與鳥類和諧相處,當地人創造出一個祈鳥節。二月初一,鄉親們會蒸一種叫做餃粑的美食,供鳥群啄食。將小塊餃粑扦在小竹枝上,遍插于田埂,一邊插竹枝,一邊嘴里不停地念叨:“鳥公,鳥婆,不要啄我的菜,不要啄我的禾,來吃我的餃粑坨。”
作家故鄉所在的湖南郴州地區,歷史文化遺產頗為豐厚,昆曲、湘劇、花燈戲、香火龍多個項目入選了各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名錄。不過,黃孝紀并未在書中逐項講解這些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,而是將節慶民俗,化為與每一位鄉親有著緊密聯系的日常瑣碎生活,并無奇觀與奇趣的鄉土生活記敘,依然具有牽動人心的吸引力,那正是民間生活、民俗文化本身的魅力。
掩卷回味,黃孝紀的妙筆,生不出絢麗的花朵,卻長出了盤根錯節的根系,這就是民族民間地域文化之根。黃孝紀以獨特的鄉村生活體驗,以平實的文字表述,將故鄉風物娓娓道來,將湘南民俗長卷緩緩鋪陳。盡管書中難覓華麗辭藻,未經雕飾的素樸文字甚至談不上多么生動,卻呈現出歷經時光打磨,葳蕤生光一般的生活質感。黃孝紀的每一筆都仿佛鐫刻在心頭,力透紙背。故鄉的壯闊與遼遠、延綿與賡續、風土與人情、溫柔與敦厚,在作家筆下化為綿密醇厚的鄉情。
黃孝紀的書寫不僅具有抒情性、紀實性,更富于濃郁的地域文化色彩。8年間,黃孝紀寫出《瓦檐下的舊器物》《一個村莊的食單》《故園農事》等6部鄉土文化作品。他以深沉熾熱的情感、質樸細膩的筆觸,一再回望故土,并且引領著天南地北眾多讀者,一同走近深藏于湘南一隅的古老村莊。在地圖中難以辨認的小小村莊,一時間成為鄉土文學的一座新高地。而此前,鄉土文學的高地,似乎更多地出現在北方,比如:蕭紅的呼蘭、莫言的高密、陳忠實的白鹿原、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。其實每一座鄉土文學的高地,無論南北,都浸潤著深厚的歷史文化。
黃孝紀以家鄉八公分村為樣本書寫的系列文學作品既是為家鄉立傳,也是為時代畫像。600年間,八公分村波瀾不驚地行進于歲月的長河之中,吞吐湘文化的給養,蘊藏著如此豐厚的民間文化寶藏。而古老的八公分村在傳承傳統文化的同時,也在與時俱進。這里是遠近聞名的湖南省美麗鄉村示范村,見證著新時代新農村日新月異的發展。黃孝紀在《節慶里的故鄉》多個篇章中不吝筆墨地描繪著故鄉在時代發展中如何舊貌換新顏,鄉親們的精神面貌隨之愈發振奮。
鄉土文學,承載著美麗田園的日常,記述著波瀾壯闊的歷史。鄉土文學從誕生之日起,便承載著深化民族性,彰顯時代性的文學使命。關于“鄉土文學”的闡述最早來自魯迅。他在《中國新文學大系?小說二集導言》中論述:“蹇先艾敘述過貴州,裴文中關心著榆關,凡在北京用筆寫出他的胸臆來的人們,無論他自稱為用主觀或客觀,其實往往是鄉土文學。”中國鄉土文學出現在上世紀二十年代,在現代文學史上,這是一支重要的文學流派,也是一個非同尋常的文學現象。
《節慶里的故鄉》傳承接續中國鄉土文學之優良傳統,同時探索新時代農村題材作品的新特質。乍一看書名,讀者會以為這是一本描摹作家故鄉民俗節日的圖書,隨著閱讀的深入,你會發現作家始終以情載物,以物寄情。跟隨作家的敘事走向,不難發現,始終有一條情感的線索貫穿其中。當你輕輕拎起這一條鄉情的脈絡,就會發現,生長在脈絡上的是傳統文化細細密密的枝枝葉葉,而傳統文化對于鄉土本身乃至鄉土文學的影響,借由《節慶里的故鄉》字字句句,開枝散葉。
情懷使然,使命已然落于筆端。黃孝紀站在哲學思考的高度,頻頻回望故鄉的歷史文化,樂此不疲地一再書寫,不是平面化、淺表化的碎碎念,而是敏銳地捕捉并呈現出時代變革下的鄉村新的生產方式、生活方式、生存狀態。傳統習俗與現代意識的更迭,城鄉差異以及民俗民風的流變,化為千言萬語凝結在鄉土文學作品之中。黃孝紀在對鄉土文學的傳承中,賦予文本新的視角,表達對鄉村發展的深切關懷以及對故鄉的深沉熱愛。
鄉土文學取材于鄉土,其根脈是民族性,自然環境、人文背景、地域民族文化、民族心理積淀深刻影響著鄉土文學的創作與發展。而鄉土文學的思想觀念、審美特征、創作手法,均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。民族性與時代性是中國鄉土文學的重要標識。可以說,沒有民族性,便沒有鄉土文學。缺失時代性,鄉土文學必將失去生命力。因此,作家要走出書齋,深入生活,扎根人民。真正了解鄉親們的追求與訴求,認真觀察生活,體悟民情,提煉素材,弘揚真善美,傳播正能量,創作出具有時代溫度的鮮活作品。新時代的作家們應以更為宏闊的歷史觀、更加寬廣的胸懷關注鄉村的變遷發展,觀照鄉村振興的歷史進程,描摹新時代鄉村民眾的精神風貌,從而精準地把握新時代新農村的本質特征,使鄉土文學作品擁有更加深厚的思想內涵和永恒的人文價值。
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?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。也許散落在祖國版圖上許許多多貌似普通的村莊,都蘊藏著等待被挖掘的文學富礦。故園,始終在等待著你,于奔流的歲月中,翩然轉身,顧盼流連。我們每一次對故鄉的凝望與審視,都將獲得新的感悟,生發出新的篇章。這種回顧與審視的意義在于,抵達故鄉文化精神的原點,重新出發。
文學創作是傳承傳統文化、弘揚時代精神的重要方式之一。鄉土文學的發展始終與時代共情共生,而時代本身才是最值得喝彩的書寫者,因而,置身于時代中的每一座村莊、每一片故土、每一個家園,都值得被挖掘,被書寫,被銘記。
作者 王臻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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